一只旧茶盅

文/余梅

旧物家家有，若一直留着应该都是有原因的。

我有一旧物，算是古董吧，是一位老人赠送给我的。

那是一只旧茶盅，清代同治年的。年头是有些老了，却不喜欢称它老，它在我心目中只是模样旧，如同旧居，旧光阴，旧记忆，不离散，一直在。

这只旧茶盅，它的盖子和盅曾经都分别用作盖腌菜坛。盖破了一角，用黑胶布胶着，坛沿的水长期浸润着，竟也没脱胶。

那天，也记不起是第多少次去她家，她去勺豆豉我也跟进内屋，看到了这特殊坛盖，花花草草的图案，取到亮光处细瞧，但见梅兰竹菊诗画印在四周，沿口黑黑的，旧到有些脏兮兮的。

因为从未见过这类东西，觉得非常新奇。也因为喜欢这方寸之间的诗画相映成趣，拿在手上琢磨着，情不自禁赞叹这个旧东西好有味！

然后她说：“果个破东西，看得中就拿去”。“哦，还有个盅，是与这个盖相合的，在另一个坛口上盖着”，我跟在她后面，越发好奇。她取下盅递给我看，盅四周四君子画与盖上一模一样！平生第一次亲见这样的旧物，不是一般的陈旧，但暗沉的花依稀可见，倒过来观察底部居然有红红的四个印字，当时没有辨认清楚，是后来认全的。

“喜欢不啦，喜欢就拿去，以后我百年了这一屋的破家破伙还不是扔了”。

”是谁留给您的，我可不能随便拿走，再说那您坛子用什么去盖？”

“用细碗儿盖啦。我也不晓得谁个留下的，家里老早就有，这么小，当碗盛饭吃不饱，盖子又破了，也不能泡茶。反正没几多用，拿去吧，难得你喜欢。留个念想”最后这四字让我决定将它带回家。

就这样，我与它有了这不解之缘。

也是我与她情感的见证与延续。

如今，那只旧茶盅，是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遗物，睹物思人，每念及她的一生，伤感不已。

她，是我爷爷的亲妹妹，我们一直都叫她“二爹”。我们那儿习俗，与父辈的姐妹按排行称作几爷，爷爷的姊妹称作几爹。我爷爷老大，她老二，还有三爹。她是爷爷姊妹兄弟三个中唯一的女孩，却不知为何在幼儿时抱养给了别人家。

我三爹八十多寿终，名下子女七个，二爹她是近九十高龄走的，唯有我爷爷壮年时突然离世。抛下奶奶一个年轻农妇带着五个年幼的儿子，望门守寡。二爹说起我爷爷奶奶时，便总是愧疚，叨叨说：“那些年，没有能力接济你奶奶一家人，是因为我太穷，不能怪啊……”

我的二爹养父母也是家徒四壁，受尽苦楚。才几岁养父母带她离乡别土去他乡住庄屋。稍稍长大就嫁与人作了填房，育一女夭折，之后再未生育。才四十多岁，丈夫离世，好多人劝她趁年轻改嫁他人，她说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，这是命；我娘家那么多侄儿后人，我怎么能做这样的事？她一个人含辛茹苦，把丈夫前妻的遗女抚养大，却又远嫁去了上海，到了晚年，她身边无一亲人。

她却说，自己无子女，这辈子没做恶事，该是上辈子造了孽的缘故。她就用真心待人如修行。堂侄得病有偏方说，用三个猪肚洗过九塘十三堰熬汤喝了才会好，她就真的买好猪肚，亲自去洗了九塘十三堰的水；隔年的寒冬冰凌子积存在坛中备着，煮沸后可治小儿拉稀；哪户孩儿积食了她胆大心细挑泔积；谁家孩儿有个头疼发热她知道后土方赶忙送到……

她一生刚强，临到年迈背驼了，还是坚持自己拾柴。油菜芝麻栽下了，她清早用两个旧塑料桶担半担鸡粪灰去地里，走几脚歇一阵，一寸一寸移，慢慢捱到地边，弄完已是下午两三点，饿的发慌，没劲做饭了，才去找亲房侄孙媳那“讨”口吃的。

有一次去种地，人晕晕地一头栽进了水田，幸好被人救回。别人都劝她别做了，她说：“我这张嘴要吃，又有人来客往的，虽然政府有五保，还是自已样样种点好。”

有实在干不动的事，她也请别人帮忙，比如挖地、挑粪。湾里人有空也都愿意伸手帮她。她却从不亏肯待帮她的人，将平时攒的鸡蛋鱼肉及客人送来的食品等，尽数端出来，款待或者送人情。

她见到我的时候，就常说：“儿啊，我为了这张嘴，热天冇讨到凉，冬天冇讨到暖，柴到火炉水到缸，要去奔啦！好心人送来的一切，都是要还的，今生还不完，来生还得还来生账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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